当前位置: 壁虎 >> 壁虎的天敌 >> 邻居王老癫死了,被家里他喂的老鼠咬死了
王老癫之死(小说)
我出差回家,母亲说王老癫死了。“太惨了,左眼珠被耗子咬掉了,嘴巴、鼻子也被咬了!他老婆的相框也在他耳边,一片血迹。”母亲描述着现场的惨状仍然心有余悸。我很懵,醒悟过来后满是自责,可母亲却拦住往外走的我,她说:“社区工作人员发现后立即联系了他儿子,后事前天处理完了。他解脱了,这是好事,你不要难受了,不要多想了”。
这夜我失眠了,王老爹过往生活的点滴争先恐后地出现。
王老癫才70岁,是电动工具厂的退休工人。初识他印象深刻,我仍能很清晰地忆起二年前的初夏,那天我晨跑回来,老远听到有人在说话:“你跳啊跳啊,你自己跳啊”,那声音旁若无人地大,我寻声望去,见一位着蓝旧工作服,满头银丝的老人拄着拐独自立在花台边,他正低着头对着地上说话,说完后又乐不可支地扬头大笑,他脖子上挂着的那片钥匙也跟着飞扬起来,重重地砸在左肩上,可他却不似觉得疼,只是双手紧握拐杖,借它稳住颤巍巍的双脚。走近了,我看到了地上有只硕大无比的烂蛤蟆,它背着满身的疙瘩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眼前时不时擢它的拐杖。老人是在跟它说话?我不可思议地在心里嘀咕,象是回应我似的,老人继续喊道“你不是有能耐吗,你跳给我看啊”,站累的他慢慢地倾斜身体,撑着台阶缓缓地坐下。那蛤蟆不明所以,只带着逃命的惶恐往花台上跳。可能是它太胖了,不管怎么努力,都无法跃过那台阶,好几次它都摔了个四脚朝天。王老爹看着它那肥鼓鼓的白肚皮,总忍不住哈哈大笑,他边用拐杖帮着它翻身,边唠叨:”已经努力55次了,太累了吧?休息下好不?”
我心里寻思着,这位老人应该不是疯子的,疯子的眼睛不会这么热切这么专注!可他怎么会与烂蛤蟆玩起来了呢?同样的年纪的老人到处有啊,可以与他们拉呱玩乐啊!而且这丑陋的东西,我们唯恐躲避不及,听母亲说那疙瘩里全是毒液,他挨得这么近,万一弄瞎了眼睛可怎么办?我就这么好奇地探究着,听老人与蛤蟆叨呱了近半小时。听他反复简单地自语,见他那夸张的笑乐,我心中莫名地悲伤起来,可怜的老人啊,全身都是挥之不去的孤寂啊。老人最后说累了,他悲凉地叹口长气,再拾起那肮脏已经精疲力尽的蛤蟆,将它放入了花台里。我赶忙离去,不想老人察觉到有人注目的尴尬。
我回家后仍不能平静,便向母亲说了此事。母亲叹口气说:他造孽啊。从母亲的口中,我知道了王老爹的故事。他开始是挺幸福的,娶了本厂一个白皙温柔的姑娘,是单位青工嫉妒的对象。只是好景不长,二年后妻子难产去世。有好心人为他再张罗婚事——毕竟爷儿俩得有个女人打理啊。可他非旦不领情,还骂走了热心人。自此后他的性情大变,除了他的儿子外,他对所有人都很沉默冷淡。他宠儿太过,什么事情都图着孩子高兴。母亲说:“疼孩子也有个度,你现在怕苦着累着孩子,将来孩子就肯定会苦着累着的啊。”
这话是母亲复述当年家访老师的话,她对这事印象太深刻了,连当年楼道里那黄昏惨淡,粘满蜘蛛的灯泡她都没有忘记。王老癫将年轻的老师挡在门外,吼道:”我儿好丑关你卵事,世上有这么多人不读书,不活了?欺负我儿的都离我远点,离我娃远点!看什么看,你们这群兴灾乐祸的混蛋,都给老子滚远点”。在母亲详尽地复述当中,我似乎也看到了老师那错愕尴尬的脸。这事情出了名,自此后大家不仅不再说他儿子的不是,还对他敬而远之。“慈父也败儿啊。他的儿子初中都没毕业呢。因为受不了苦,在许多单位都干不了长久,可怜王师傅那点微薄的退休金,养二个人啊!”母亲继续感慨地说着:“这个造孽的癫子,也活该。”我问母亲,“他神经不正常吗?”母亲说:不然怎么叫王老癫?大家都知道这个疯子不讲理,有人看到过他挥杖打人呢,你觉得他正常吗?好人会与肮脏的毒物玩?”母亲一再嘱托我以后要离他远点,她说“被神经病打餐就白打了”。
后来我又遇见了他许多次,每回见他拄着拐拱着背颤着双腿费力行走的样子总不落忍,但一想到他挥杖打人的狰狞,就远远地绕开。可后来我又走近了他。
那是星期天,很酷热的正午,我从药店买了点消炎药回来,又听到了他的大喊大叫:“你搬不动吧,快回去喊人啊,喊人来帮忙,哈哈哈,你撅着屁股再怎么使力那也没用。”天气很热,家属院里空荡荡的,我抹了把汗水,迟疑着向桂花树下走去。他着染满污渍的背心坐在地上,满是小洞的背心如鱼网样般歪着。脚上的解放鞋粘满了油污与白灰。他一边说话一边啃馒头,这应该是他的中餐。
我悄悄地走近他身后,看到了地上密密麻麻的蚂蚁大军,它们正整齐有序地往地穴搬运粮食。有只打单的蚂蚁,正围着一馒头皮打转,却怎么也搬不动。它应当是想切断这块大粮食,于是在皮上撕啃了半天。老人就是冲着它说着话呢,它最放弃了个人的努力,返程搬救兵去。它每遇到一只蚂蚁,总会过去头碰头,脚碰脚稍稍停歇,似是告知此事。每见此状,老人就用左手重重地拍击自己的大腿,并仰天大笑说:”好,很好,真乖,真聪明,你太棒了。”我一直安静地站在老人的身后,陪他注视着这群忙碌的蚂蚁,陪他一起看热闹。我想起曾经相似的场面,那是二岁前的孩童与蚂蚁玩的场面,那孩童参予其中的开心、快乐、与眼前老人的自得其乐何其相似,可为什么秃了顶两鬓银发的老人却给人以凄凉可怜之感呢?那只侦察的蚂蚁终于喊来了二支大军,他们分工明确,行动神速地将馒头皮切成二块,然后抬着粮食浩浩荡荡地回窠。王老爹的馒头已经吃完,他拍拍大腿重重地叹气:“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啰”。
他大约是坐得太久,还是起得太猛,摇晃着身子差点跌倒,所幸我扶着及时,他才借势稳住了身体。王老癫不知有人站在身后,但他没有被吓到,而是欢欣地问道:“姑娘,你认识我是吗?我怎么不记得你了呢?”他耳背应该很厉害,因为不管我怎么大声地说话,他的回话总是不接应。他该是开心有人陪了,从他脸上的表情从他不停歇的话语中我感觉得到。耳听烦闷的知了声,眼看那白晃晃的日头及老爹那不利索的腿脚,我决定送他回家。
他起先不明我的意思,当他终于从我的手式中晓得后,竟忘乎所以地鼓起掌来,他的拐重重地摔在地上,所幸他有我身体的支撑,才没跌倒。可他身上那股怪味真让人受不了,我只得竭力掩饰着难受,拾起地上的拐。他接过拐往前挪动,可走了几步象想起什么似的不动了。过了会儿,他突然伸出那皱巴枯槁的手拉住了我的胳膊,干瘪的脸上有着难为情:“家里邋里邋遢没事吧?”。我不敢正视他那乌黑指甲,只好点头应承。见他松了手,我才轻吁了口气。路上我不敢多言,但他却兴致高涨,不管不顾地高声喧哗,他说:“妹砣啊,好久好久没有人听我说话啦,我的嘴都憋臭了,你真是个好人啊......。”他似乎还在猜测我的身份,又继续问“妹砣啊,你爸妈是哪个啊?别人说我是老癫子,我不在乎,可是你怕不?......”
王老癫的家在第四栋的四单元二楼,我预料到这不远的路对于一个行走困难的人来说是费时费力的,但我没想到会花去自己一个下午。当我俩气喘吁吁地站到了他家门口,眼见他用脖子上的挂匙打开了门,我如释重负地准备回家,可却被他出其不意地攥进了屋,真想不到他有如此大的力气。可我被他的家吓呆了。这哪里是屋啊,连狗窝都不是,整个的一个垃圾场,迎面扑鼻的酸味、臭味,尿骚味,让人作呕,堆放桌子上、客厅、厨房如小土丘般的杂物,让我不敢置信这是事实。可殷勤的王老爹却麻利地从桌上飞虫围绕的垃圾堆里扒拉出苹果,他推推呆如木头的我,用手指向厨房:“不脏的,妹砣,去洗洗就干净了。”厨房也使我开了眼界,那不知搁置多少年的碗筷,那到处窜的苍蝇、蟑螂,还有在碗上嚼东西见人不慌不忙回避的一只大老鼠,都吓得我尖叫,他却傻乐,说:“都是我的小伙伴,不怕不怕的。”我真要崩溃了,抬腿想走,但瞅见他那如孩子般哀求渴望的表情,只得压抑住自己即将爆炸的坏脾气说:“我认栽了。”他听不清我说什么,见我开始忙碌就说:有好久了啊,她也是这么勤快的。”
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真滑稽,完全不想干的一老一少,老人拄着拐一步一趋跟在青年身后,自言自语地唠叨个没完,青年翻着白眼苦丧着脸,她愤怒地洗碗,收拾着屋子,她抿着嘴屏住气,躲避着那些带菌的灰尘,可老人却频频地张合着嘴巴,开心地说笑。我记得我在收拾纸箱与空塑料袋时,抓到了死蟑螂和老鼠屎,这太恶心了,我终于抑制不住翻腾的胃,急急地奔进洗手间狂呕。洗手间里挂着一面老式的圆镜,呕完后的我指着镜中灰头灰脸的人骂道:“你就是吃饱了撑着,自找罪受!”
我决定马上走人,可这时风将卧室那边浓郁的尿臭味带了过来,我没忍住脚步跑了进去。“天啊,你是人吗?”我提高嗓门骂起来,老人放着洗手间不用,竟然在卧室里小便。那尿桶就搁置在他的床头,尿液是很深的茶红色,满得快溢出来了!我想哭了,但也只能屏气小心翼翼地提桶去洗手间,我倒楣地在厕所里洗,加了大剂量的洗衣粉泡,使出大力气刷,总算刮掉些红色的沉垢。
我长吁了口气,送尿桶去卧室,可是我却看到了骇人的一幕:老人正抱着一个相框躺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呢。这相框我现在才看到!这是一张黑白照片,年轻的女子留着齐眉的刘海,修长的手指握着胸前乌黑的粗辫子,柳叶眉下那双大眼睛溢出的笑意与嘴角的酒窝相呼应着,洁白的贝齿很是整齐,真真地一个美人胚子。我叹口气任由老人哭着,我不会劝人,再说就是劝他,一个聋子也听不见啊,我想着哭哭也是好事,但我无法向一个正伤心难过的老人告别,于是我忙着收拾随意堆放在床衣物,去洗手间搓洗。这里面大多是老爹的破布烂衫,只是二件老式女衣很显突兀,它们是红色的,一件是尼龙上衣,一件是的确良衬衣,这二件年找已久的衣服除了有些汗渍外倒还完好,我琢磨着老人放二件女衣的用途。洗完衣服,我去狭窄的阳台晾晒。卧室里已经没有呜鸣之声,我想着完成后可以平安回家,心里轻松起来。
我忙着晾,竟然没有听到拐杖的声响,当我最后晾完女衣返回头时,老人那愤怒无比抽搐得变形的脸出现在我面前,那歇斯底里的吼叫随着口水一齐砸到我的脸上:“谁让你做的,你有什么权力洗它?操你娘的,让我今天打死你.”我被他那瞪得大大的牛眼睛及那高扬的拐杖吓坏了,我本能地闪过身体冲到了客厅。咣当当的声响特别刺耳,我回头看到被拐杖打着的脸盆在地上急速打圈时不免心惊肉跳。王老爹却因用力过猛,跌落在地上,他象个女巫般指着我哭骂。因为事出突然,我发昏般目睹这一切。老人坐在地上,哭天沧地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头、胸,他的头一上一下剧烈地摇晃着,他哭喊着:“真要我的老命啊,你不在我怎么活啊?......”我茫然地看着这疯狂的一切,不知所措地伫在那儿,直到哭够了的老人去拾地上的拐,我一激凌反映过来就冲出客厅飞奔下楼,我真怕那拐落在我身上。
那天我是怎么回家的记不真切了。我只记得那晚我得了重感冒,高烧至40度,母亲硬说我是因他而生病的。要说惊吓是有,但也不至于被吓得生病吧。我本来就喉咙发炎,加上那天卫生情况恶劣,加重病况也正常。可母亲硬是听不进我的话,她说:“自作孽不可活,这样的人多了,你同情得过来?一个不识好歹的老癫子,你理他做么子,他什么出格的事情做不出?”母亲因为心疼自己的女儿,所以言辞恶劣,她说:“你脑壳也有病啊?怎么净惹事儿,如果你被弄死了我怎么办。”那段时间光见她进进出出的,我也不明白她在忙碌什么。只到有天她告诉我一切:“现在好了,有社区管那个疯子啦,不许你再多管闲事啦,以后离他远点,听到没有”。母亲真是聪明,她竟然知道寻求社区的帮助。社区将王老癫家列入重点帮扶对象,给他在外游手好闲的儿子找份工作,在邻城一制衣厂上班。为老人的日常采购对接了一家超市。安排了专人查看老人的生活状态。自此后我就没有在院子里遇到老人,我因为记恨老人的不讲情理,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想他。
再想起他是今年的春天,我因为偶遇匆忙行走的社区工作人员,就问起了他的情况。他边走边答:“他不喜欢与人交流。可是他却爱好与人以外的物品说话。”我想起他与蛤蟆,蚂蚁说话的情景,不觉得奇怪,随便地笑道:“物品?比如?”他倒认真起来,停脚说道:“比如衣服,比如相框,比如镜子,但最奇特的是他与耗子,壁虎说话那个傻样。”他又指指自己的脑壳说:“他这儿真有病”。他摞下这句话就走了。我站立思索了会儿,就向单元楼后的小山头走去。老人家正在阳台上晒太阳,他坐在没有靠椅的凳上,双手紧握着拐杖,两眼呆呆地注视着春天的土丘,那皱皱巴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。他没有看到我,也没有看到春天。他大约呆了几分钟,就费力地起身回屋了。这以后我又在此地察看了他几次,他的精神气越来越不济了。
重叠的画面还在脑子里放映,总感觉这一切似梦般不真实,他真的走了吗?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吗?他的儿子会后悔会心疼吗?天堂里的王老癫不会再孤独寂寞了吧?他应该见着自己的心爱的女人了吧?他如何向贤妻交待儿子的不成器?
漫长的黑夜里,我无法驱赶自己的难受及孤独,我想起已经过世的父亲,医院阳台上说话的情景,父亲带着笑说:“我这辈子很知足了,全国各地都去玩过。你俩子妹又在同一个城市,时时见到,没有什么遗憾啦。”父亲是在过世前的一天交待我的,他说:“你要好好地陪伴你妈,所以你不要与她争理,争对了只会伤了感情,家里个讲情的地方,输赢并不重要。开心最好。”哦,我聪慧的父亲,我一定铭记你的教诲,与母亲开心相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