壁虎

小炉煮茶路上之二

发布时间:2022/8/26 14:43:26   

□金毅

我年轻时最怕坐火车,可又要经常坐火车。

实际是因为要经常坐火车,所以才怕坐火车。

那时在报社工作,出差多,坐飞机过于奢侈,不是不能坐,是公家的银子也定量,需要细水长流,因此,基本选择乘坐较为便宜的火车。我可以享受硬卧,可是火车票一年到头都供不应求,粥少僧多,别说在奔驰的火车上舒适地做个美梦,经常连座位都没有,只能站着,苦了两条瘦腿,负起支撑全程的重任。

有一回,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,我在北京某报社实习,领导派我去成都采访,临时任务。久仰成都大名,火锅的聚集地,舌尖梦想的乐园,想想都口水直下三千尺。只是路途遥远,穿太行跨黄河,近两千公里,我记得火车要星夜兼程地走40多个小时。要命的是只买到无座票,“路漫漫其修远兮”,这两天两夜怎样熬过去?

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川,很荣幸,车厢里有许多川人。我打心眼里喜欢四川人,他们多数乐观豁达,遇啥事都笑嘻嘻的,满不在乎,似乎生活充满阳光,只有在没有辣椒吃的时候才愁眉苦脸,有趣得紧。这种性格可能与自古川蜀之地多险峻、也多灾难有关,想想蜀道够难走了,“猿猱欲度愁攀援”,还时不时地发生些自然灾害。在抗争中成长,川人的骨子里便有一股韧劲,生不低头,死不认输,连搓麻将都要“血战到底”,誓与阵地共存亡,血性贲张。

在北京站登车时,旅客大呼小叫,“一窝蜂”似地往上挤,行李箱从头顶传递,进行“高空运输”。川人大多小个子,身躯长得谦虚谨慎,自觉地给大自然多留空间,此时却成了“弱势群体”。但是,他们并不是越是困难越向前,好像都牢记着一句名言“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,必定为你打开一扇窗”,不但把行李从车窗塞进去,人也从车窗爬进去,身手敏捷,劣势顷刻间转化成优势,展示出高度的机动性和灵活性。照实说,我看不惯这类行为,破坏秩序、不文明、不讲公德等,宁可上不了车,也干不出此等疯狂的事。可等我使尽吃奶的劲挤上车,他们已捷足先登,占领了车厢里的角角落落。这些地方,对于手持站票的人来说可是“金边银角”,相当于“风水宝地”。我只有眼馋的份儿。

看他们满足地坐在行李包上,我想,在无序的状态下,表现得像个绅士,自觉地守秩序,这是素质,值得尊敬;但是,在社会资源稀缺的年代,大部分人的生存法则是:能占便宜时占便宜,能少吃亏处少吃亏!说这是小农意识也罢,功利主义也行,物质决定意识是不变的规律。在他们眼里,只要上得了车,而管理又不完善时,“门”与“窗”是同一回事;像兵家有云:“不拘常法,临事适变,从宜而行”。

时代不同了,现在高铁呼啸千里,车多了,车快了,不需要为能不能上车而拼命,站台上秩序井然,乘客自觉排队,此时因占座、卡车门、辱骂乘务员等进入铁路限行“黑名单”的,大部分是自持有背景有身份者,有几个是农民工兄弟?说明素质与教养,与身份和知识无关。遍身罗绮者,不比养蚕人高尚多少。

回到我乘坐的列车,一路向西,向着“天府之国”开进。开始几个小时,尚可适应,人挤人的好处,是前后左右被夹得严严实实,身体有力可借,站着也不怎么费劲。时间一长,就有点吃不消,边上的人不断把气喘在你的脖子上,像有一群毛毛虫在爬,痒痒得难受;加上车厢闷热,没有水喝,有水也喝不到,喝不到更想喝水,把嘴唇舔得起皮。汗水也来捣乱,不断地流到腿肚子上,让人总想去挠一下。夹缝里求生存,我不能肯定自己不会虚脱过去。

我试着转移注意力,窗外有不断变化的风景,田野风光如画,远山苍翠如黛,村庄炊烟袅袅……可是效果不明显,欣赏大自然的风光,只适合满怀闲情逸致的旅游中人,而不适合疲惫不堪且嗓子眼冒烟的旅程中人。

是我太骄气,别人咋好像一点都不累呢?我的感觉出现了误差。不一会儿,有人开始“自救”。不得不佩服,川人不但脑洞大,且勇于实践,还有着“办法总比困难多”的精神。也是,一只锅能煮天下菜,何况一节车厢还有很多设施未物尽所用。有一小伙子心仪行李架,踏椅沿,登椅背,猴子似地爬了上去,团肩缩背,努力让自己的上身适应有限的空间。真是聪明透顶,又一次将劣势转化为优势。只是双腿无处安放,他便由其垂在半空,在坐着的人的头顶晃荡。该同志看上去很惬意,起码比站着舒服多了。一时间,惹得多人垂涎,把架上的行李换到椅子下方,腾出空隙,有七八个人飞身上架。

乘务员出来,高声呼喝:“都下来,把架子压塌了谁负责!”可能是见怪不怪,也可能是法不责众,见无人理睬,转身回她的小房间了。

走道上少了人,立即松快了许多,风能从腿缝中吹过去了,让我长舒了口气,被压缩的筋骨愉快地舒展,掏出随身携带的水果旁若无人地啃起来,我已饿得够呛了。奇怪的是,有座的人居然对高悬头顶的“腿”没有意见。其实他们也是受益者,过道松快了,终于等到了可以上厕所的机会。之前孩子可以把尿撒在罐头瓶里,大人则没有任何有效的应急措施,咬碎钢牙,两腿拧成麻花,拼命坚持。

车过西安,路程走了大半,我已经一天一夜未合眼,像挺立的兵马俑。这时候睡意一波接一波地袭来,眼皮越来越沉,火柴棍都难以支起来。我环顾四周,能靠的地方都有人靠着,想睡只能站着睡,可我不是非洲大草原的食草动物,为防止被猛兽袭击,进化出站着睡觉的功能。有几次,我瞌睡起来把头捣在旁边的人身上,旁边的人倒也能理解,我身上也被他们捣过无数次,同病相怜,仿佛你捣我、我捣你,捣捣更亲密。

这时候,脑子里浮现出家里宽阔的大床,能够四仰八叉地躺着该是多么幸福事情,如果是周末,更可以睡它个乱七八糟。车厢里有人打起了呼噜,本是讨厌的嘈音,现在成了催眠的号角,简直无法抵抗。

又有人因地制宜,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了。他们爬进了椅底,平躺,稍逊于卧铺,对站得腰酸背痛的人极有诱惑性。恰好我身旁的椅底空着,再不下决心,被别人占领的可能性严重存在。我不再顾及自己的记者身份,别再死要面子活受罪了,车厢熙攘,虽然大家为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,可谁认识谁呀!于是,我蹲下身子,学别人的样子,让脑袋先进去,然后让身体像壁虎一样游进椅底。那时我身材瘦削,躺下后鼻子是最高点,距椅架仅差一公分,可谓正正好好,严丝合缝,放现如今就不行了,即使脑袋能进去,但最高点已经转移到肚子上,会被卡住。真是站着不如坐着,坐着不如躺着,尽管椅底的世界,不能翻身,不能屈腿,漆黑一片,车轮的节奏在耳边震动得更加强烈,但我可以闭上眼睛睡觉了,知足者常乐。

这一觉,我睡到成都。也是这一刻,让我体会到地鼠的一生是多么不容易。

出了站,成都的天空出奇地高远明亮,我仿佛重回到广阔的世界,无比美好。接我的司机见我后背都是灰尘,一边帮我掸,一边拖着长长的尾音好奇地问:“哪里蹭的嘛?做了啥子噻?”我学他的腔调说“给车厢拖地嘛,学雷锋噻,好事做了一火车噻。”

现在回想起来,成都之行并非我最辛苦的旅程,从哈尔滨到讷河,火车车厢里的空调坏了,经历了零下20多度的彻骨寒冷;从兖州到上海,朋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将我“顶”进车门,差不多“金鸡独立”到徐州;还有遇到小偷、碰到强买强卖、遭到蛮横占座……不一而足。当然,有趣的事也很多,车厢是个流动的小社会,喜怒哀乐、悲欢离合,我们既是路人,也是主角。

但是,成都之行让我领悟到最多。人都有窘迫的时候,在需要你返朴归真的当口,不要犹豫,随遇而安是最大的幸福,哪怕心有无限高,也要保持身的无限低,可以在五星级饭店的马桶上坐得,也可以在臭哄哄茅坑上蹲得。

人生是一条路,人生都在路上,行色匆匆,要想走得远,最要紧的是卸下虚荣的包袱,洒脱不羁,宠辱不惊。

作者金毅,一介武夫,行走四海,与书为友,与山水作伴。小茶叶煮出好滋味,小话题煮出大境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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