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壁虎 >> 壁虎的形状 >> 他是诗与远方,现在有了人生第一个文身
从窗口望出去,视线的尽头是一个山谷。山谷中间,灰色而模糊的,有一角小小的海平面。感觉上,这个海平面比地平线高出许多,悬浮在空中,像是马格利特超现实的画。偶有货船开来,很久之后再看,它还在画面中。
黄灿然被书合围起来的写字台就在窗边。他只在夏天阳光最猛烈的时候拉上窗帘,一般的日子,他要在这一览无余之中,开始每天的翻译工作。
但是这一天,他没闲心看画了。
“爸爸绝对是我碰到过的最多动症的客人。”黄钟说。
看到女儿打开工具箱,拿出带电带尖头的设备,黄灿然就有点慌了。“哇哇哇!”、“能不能停一下”、“我要放弃了”、“为什么要受这种苦啊”……针扎下去之后,他果然控制不住地叫出了声,而且总下意识地要把腿缩回来。
黄钟十分镇定,完全没有要停手的意思。
五分钟之后,黄灿然也找到了对抗疼痛的方式,他沉默了,额头冒汗、双眼紧闭、双手交握捂住嘴,让思维跟着针尖运动。要完成这个文身,这是他了解女儿的机会。
一
楼下有人在喊。黄灿然走到阳台上,看到一个身影拖着行李走到岔口,竟然没有认出那是黄钟。“左转,”他挥手指示她,“这个门可以直接拉开,对,上五楼。”
“老豆!”直到她走到家门口,用粤语叫了声爸爸。“是你啊,你怎么会来。”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激动的样子。
他后来解释,因为眼镜度数只够看电脑,他分辨不出远处的人。又因为正好可以谢绝看电影等娱乐活动的邀约,也就不再另配了。
女儿会来洞背村完全是个意外。黄灿然本想带她喝粥,海鲜粥是他招待头回进村的客人的惯例,可黄钟想吃肉,于是他们在一个被村民们称作“阿峰家”的饭店点了沙姜鸡。
父女团聚的晚饭,呼朋唤友的,很快就坐满了一桌。每新加入一个人,他都郑重介绍,“这是我女儿”,接着把“被算计”的来龙去脉讲一遍:“他们骗我,只说有个记者要来采访,进了门我才发现是她。”“亲爹。”女儿嚼着鸡在一旁补刀。类似的对话在那天晚上重复了不下七次。
黄灿然搬到隶属深圳大鹏新区的洞背村三年了,期间黄钟辗转宁波、北京奋斗她的文身事业,现在暂居上海,从没去过爸爸住的地方。逢年过节他们在香港见面,黄灿然作为翻译为布罗茨基的评论集《小于一》做宣传时,他们趁机在上海碰了个头。
黄钟对诗歌没兴趣,爸爸的诗,只看过写她的和写她妈妈的。她习惯了大城市,无法忍受村里安静而封闭的生活。“太他妈远了,在这儿我只能待两天。”
二
三年来,没有客人叨扰的时候,黄灿然的作息是这样的:早上六七点起床,夏天可能提早到五点,喝咖啡、吃早餐,做翻译直到中午,午饭后睡个午觉,下午出去运动,如果工作不多,晚上就可以看书、听音乐。翻译任务繁重的时候他不写诗,写诗是完全不同的状态,他始终期待着,诗找上门了,就写下来。
早餐很重要,常常是一大份加了大量芝士的意面,因为翻译是脑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,即便主食是别的,他也会切一堆芝士佐餐。在他心里,芝士和牛排是世界上最有营养的食物。
咖啡的消耗量更大,一天五六杯很正常。朋友、邻居和读者都知道黄老师爱喝咖啡,所以家里从不缺好豆子,但他一视同仁全用泡茶的飘逸杯冲,滤纸都懒得放,拿刚烧开的水一股脑儿淋下去。“哪有时间弄那些瓶瓶罐罐,实际上速溶最适合我,立马泡完又可以继续工作。”有时候邻居看不下去,把手冲工具搬过来在他面前现场演示,他喝一口,又说,“啊,真是好喝。”
下午的散步路线,短至一小时,长至六小时,土路、山路、绿道,折返的、兜圈的,他全都摸索掌握了,起码可以一星期不重样。在洞背的生活状态,有点像回到小时候:“我们那边,草木植被地形和这里差不多,和香港也差不多,沿海公路窄窄的,两边是山和树林。”
小时候,远远看到一个山头,就想爬上去,看到很大的石头,就要站上去回望刚才待的地方,树林里鸟兽的巢穴,也都打探得清清楚楚。如今他重新注意到了这些东西,臭屁虫何时产卵、壁虎藏在哪个角落、睡前如何有效驱赶蚊虫、怎么让脾气不好的土狗停止狂吠……它们可能会出现在一本叫《洞背集》的诗集里。
黄钟到的那天,南方的“回南天”刚刚开始,清晨大雾封山,下午房间的地板就泛出了水。雨下下停停,不宜进山,黄灿然决定带着她走一条耗时最少但又具代表性的路线,一条被茂盛的芭蕉叶包裹的小路。“我怎么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。”黄钟说。
“因为这在你爸的基因里面,我从小就走这样的路。”
三
黄灿然说自己祖籍福建泉州,实际上,他的出生地离泉州,以前要坐半天的公共汽车,现在也要一两个小时车程。按当时的称呼,那里叫做“罗溪公社钟山大队晏田生产队”。
“晏田是一个高山里的村子,四面环山,只有十六户人家,小时候已能感到生活在半空中,……也即:外面的世界意味着下面的世界。”他在年的“新诗”丛刊版《奇迹集》附录里这样写。不过他的生活,他回忆起来也觉得幸运,倒几乎是一路挣扎向上的。
八九岁的时候,黄灿然已感到把晏田的自然风光玩透看厌了,沉闷随之袭来。“那种沉闷……”他举了个例子,“有一次过‘佛生日’,也就是自己村里崇拜的偶像的生日,我们村的偶像是杨太师,那是很大的事情,比过年还大,亲戚朋友都要来的,我记得很清楚,来了好多人,很多和我年龄差不多,他们一走,我就哭了。”
长到十三四岁,父亲申请过海去香港当工人,十五岁时,黄灿然和两个姐姐也跟着移居,全家都在位于观塘的制衣厂打工。当年住的铁皮屋就在马路边,比贫民窟还贫民窟,好多人挤一间,连张像样的床也没有。但是在香港,他接触到了新文学,进而接触到了外国文学,一旦有书读,那种沉闷便永远离他而去了。
然而香港对黄钟来说却并非美丽新世界。她在那里长大,读一所全港重点私立小学,努力做一个不犯错的孩子,参加合唱团、朗诵团、篮球队,可是因为成绩不够好,还是时常感到被老师区别对待。“老师嫌弃的眼神,可能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很大的心理创伤,所以到中学我就疯了,把创伤以一种很不好的方式全部释放出来了。”
四
“我讨厌那些打工诗歌,要么对底层生活一无所知,要么把它当成炫耀的资本。”工厂的生活,黄灿然几乎没有写进诗里。
他的诗描写日常的温暖和琐碎、灵魂的欢欣和困顿,但没有那种令人难堪、使人显得卑劣的情绪,他将曾经“不可能再往下”的生活,隐藏在亲切的文字背后坚硬的底色里。
“男人们都一样,开工、放工,领了工资不是赌就是嫖,无论是工人还是老板,每个人都有很大的难处,也有他们很简单的快乐。”他说他从来不嫖,但偶尔和大家一起去赌,输输赢赢的,并不放在心上。
实际上,那时候制造业需求大,做工人比做文员赚得多,后来他到广州读大学,暑假还是会回香港打工,“都不用干满整个假期,就有几千块,所以在同学中算是有钱”。这些钱他大都拿来买书,每周两次,周二周五,坐公车去“书店一条街”北京路采购。
如果不是喜欢读书,他也会像他的父母和姐姐一样,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,当香港的制造业转移到大陆,没工开了,就去当货车司机,或者在住贫民窟时变成黑社会,“挣扎求存但是生机勃勃”;他会遵守简单而有效的道德标准,不懂得教育子女,却对他们很严厉,“成绩不好就打骂,一放假就让他们到工厂帮忙,他们也一样会很有出息,读大学,勤快工作,孝顺父母”。
可是读书让他很早就认识到,人是平等的,并不是物质上的平等,而是任何人都是苦的,躲不过人生的喜怒哀乐。这个观点到现在也没变。
后来,黄灿然读夜校、学英语,25岁有了女儿,26岁从暨南大学新闻系毕业,九十年代初入职香港《大公报》国际新闻部,生活发生了巨大转变。已成为办公室职员的他有一天读到企鹅出版社的高尔基作品英译本,发出由衷的感叹,“好真实啊”:“中国作家总是以为底层人和自己一样无知,但在高尔基笔下,穷人会仰望星空,问我为什么活着。”
五
从初中到高中,黄钟变成了最不让人省心的那种小孩,抑郁、离家出走,青春期少女可能会做的极端事,她几乎都做了个遍。高中里她有个很好的朋友,两人经常一块儿闹事,学校下“通缉令”,你们俩只能留一个。她二话没说就走了。“爸爸也想让我回福建读书,换个环境。走了也是好事,就开始变好了。”
父女分隔两地,黄灿然特意选了一些有关情绪管理的英文书,类似“种让你快乐的方式”这样的,让黄钟每周翻译一两篇,翻译好了,他周末打长途电话给她讲解。既提高了英语水平,又无形中纾解了情绪,一举两得。后来她进入爸爸的母校暨南大学读书,就俨然是个好学生了。
青少年时代,黄灿然也有自杀倾向,觉得自己活不过四十岁。
在所处的环境中算是个异类,生活上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,心态很不好。
到了二十七八岁,日夜颠倒的日报编辑工作加上混乱的饮食,作为一个年轻人的能量差不多消耗殆尽,他生了一场漫长的病。走在路上会突然心跳加速、手心出汗,连恐高症都加剧了,光是想象身处高处便会眼前发黑,感觉随时有生命危险,然而却检查不出确切病因。“以前是精神问题,疾病落实到肉体之后,就想抢救生命了。”
从此他开始注意身体,总结了一套可能只适用于他自己的养生法则,比如吃牛排、喝热水、夏天也穿着厚毛袜,并把它灌输给所有他关心的人。
病好了之后,下半辈子像是捡来的,很多事情就慢慢想开了。所以,尽管女儿的精神危机来得比他早得多也强烈得多,做爸爸的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。
六
黄钟回想起青春期干的那些荒唐事,觉得爸爸最厉害的地方,是完全不在她面前表露任何情绪,“妈妈生气了会打我,爸爸从来不动声色,我跟他说任何事,哪怕是对一般家庭来说很大的事,他往往就回一句,噢”。
“你就不想知道一下详情吗?”黄钟记得有一次,她告诉爸爸自己和交往七年的女朋友分手了,他仅仅表示,知道了。“这是你自己的事情,你处理好就好了。”
诗人的好处是,他见怪不怪了。诗里什么没有。而且他有一个体会,“自己的小孩出现什么问题,就很容易发现好多别人的小孩也一样,我的孩子只是千千万万中的一个。”
他对女儿的惟一忠告,写在她出生前的一首诗里:切勿写诗,这是父亲惟一的忠告/坏诗糟蹋艺术,好诗为诗所误。
“我都已经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了,一般来说人都不希望自己小孩再干这种事情,因为知道好苦,还不光是苦的问题,即便你苦了,要有所成就也是很困难的。反正一个家庭里面已经贡献出一个了,那你享受生活就可以了,如果你又能找到自己喜欢干的事,那我就更放心了。”
只有通过去做喜欢的事,才能了解自己和世界,“任何人都应该有机会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,不能不明不白就这样完蛋了”。黄灿然的另一层考量是,女儿小时候跟妈妈在一起时间多,父女感情自然比较疏离,“她只有通过去做自己喜欢的事,才有可能了解她爸爸”。
因此,当黄钟在鲗鱼涌不到40坪小房子里告诉他,想辞掉广告公司的工作,去内地学习文身时,他立刻就同意了。
七
年夏天,黄灿然和分居多年的妻子离婚,卖了房子分了家产,和黄钟租住在比原先小很多,而且没有电梯的房子里。
“以为住唐楼很浪漫,结果一点都不浪漫,房租一万,烟要两千,我收入大概两万。不用给女儿钱,但她也没钱给我。这时候开始觉得,没道理啊,8小时工作,夜班,还负担不起基本开销,就想离开了。”他本打算在年7月辞职,结果《大公报》3月开始要求他不光做翻译,还要写文章。“我一个字也不想写,立刻辞职,4月2号辞职,5月1号走人。”
刚好深圳那边也有伏笔。年初,黄灿然和好几个朋友,包括诗人孙文波、凌越、陈东东,还有旧天堂书店的丁路和介词,一起去洞背村玩了一趟。当天就有好几个人想要在那儿租房子了。孙文波动作最快。辞职后,黄灿然去借住了三个晚上,仍然觉得很好,就决定了。于是开始蚂蚁搬家,小件家当就自己从深圳湾带过关,住在蛇口的丁路开车去接,他把东西堆到车后座,再回香港。
书是最麻烦的,处理掉一批之后,还有八十箱要拉到村里。丁路劝他,工程量那么大,要不要住一阵再决定。他说,直接搬,不做这种尝试的事情。
洞背村不是真的穷乡僻壤,空气不错、房租低廉、离香港又近,住在这里是很多人都可以做到的。“你们也可以,”黄灿然说,“但有一个条件,就是一无所有。”离婚了、孩子长大了、没有家庭责任了、没有单位了,唯一的翻译工作赚得太少,纯粹是为读者,“化到精神上,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你考虑自己了,反而达到了逍遥”。
黄钟差不多也是五月离开香港的。“人有惯性,总觉得要给小孩提供住的地方,直到她要走。如果她不走,我可能也决定不了”。
在什么状态,就会为这种状态辩护,黄灿然称之为人的向心力。“在工厂我也觉得很好啊,做《大公报》也感到很不错,而现在《大公报》好像已经远得不可思议了,因为洞背村的生活也很快固定下来。除非有特殊机会,离心力发生作用,你很难反思原来的东西。”这条经验用在写作上十分有效,写东西的时候,如果纠缠不清,解决不了又不满意,不知道这段话这个字要不要删,“很简单,就把它删掉”。看看最后能留下什么。
就像他有一天想明白了写诗毫无意义,可是在毫无意义之中,如果还有诗产生并被写下来,那必然有它的意义,“于是真诗便来找我了”。
八
“你后悔过离婚吗?”在洞背的第二个晚上黄钟突然问。
她以前不爱喝咖啡,现在可以和爸爸对饮;为了不向爸爸要钱,她全年无休,假期就去其他城市接零活;她看起来很酷,全身可见的地方几乎只有脸和脖子上没文身,但她也怕冷,十几度的天气,垮裤里还有一条秋裤。
当她意识到,自己连投入在喜欢的事情中的状态和也爸爸那么像,就不免担心,如果离婚独居算是感情的失败,自己会不会也终将面临同样的失败。而她与诗人的不同之处在于,她尚未与自己的不安全感和解,做不到同时接受全盘的付出和彻底的失去。“负我心者,万死不赦;许我情者,一生不悔。”她把这句话和女朋友的头像都纹在了手臂上。
“不后悔。”
离婚之后,黄灿然又有过两段感情,但都没有走下去。
人为什么需要陪伴,这个问题他在二十几岁就想透了,无非和自我有关、和不安全感有关。想透了他就消极了。“比如我选择了一种生活,做一个诗人,这种生活在普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,太危险了。而你搞定了,那就表示你把作为一个普通人的需求降到了最低。你的冒险同时也是你的胜利。
”但爱情是另一回事,是不可避免的,就像从山村到工厂到报社再回到山村,命运的走向不可避免。“不可避免意味着,有一种神秘的因素,令你在那个情况下,什么话都敢说、什么事都敢做,不可避免是很少的,是你所有的勇气。哪怕差一点点,这个机会就失去了。”
“我现在有点了解爸爸了,而且觉得自己一直在走他走过的路。”黄钟说。
九
给黄灿然文身这件极具仪式感的事情,黄钟想了很久了。
年底,她选了一张爸爸的肖像,请同事把它纹在自己的右腹上,这几乎是文身最疼的部位,扛不住,断断续续花了大半年才完成。她还想把妈妈纹在左腹,因为家人要放在最致命的地方。“特别是在我离开香港独自生活了以后,就会有这种感觉,回想起来,还是有家的好。”
做文身之后,黄钟周围都是年纪比她小的人,连老板都是90后。她以前自认学东西快,但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,起步太晚,总觉得比别人慢。这时候,20岁高龄才开始自学英语,最终成为翻译家的爸爸,便是最有说服力的鼓励。
他以实际行动支持女儿,送她英文文身书,鼓励她开设自己的文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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