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了随时忽来一场急雨的时节,说下就下,就像爱与恨,说来就来。空气里的暑热被浇凉,昏涨的脑袋也轻盈了一点,慵懒好睡,合理偷闲,农家偏偏不爱这样的日子,下田干活不方便,收成时更不利于晒稻谷。湿气饱满的夜晚,路灯下有白蚁飞舞,几个黑影子晃来晃去,是蝙蝠,在猎食白蚁,明明是寻常不过的画面,你却忍不住多看几眼,好像能从寻常里再寻出些什么。
寻常的日子里,来了新的寻常。你父亲的蜂箱里迁来一群新房客,熟悉的“嗡嗡”声又回来了。家里上回养蜂已是数年前的事,养着养着不知怎么就没了,几个空荡荡的蜂箱放到几乎快朽坏了。你父亲时不时就嚷嚷着说想再养蜂,没想到蜂群倒自己找上门来了,也不去插手,任它们自个儿生自个儿活。你回想一下数年前养的那几窝蜂,记忆筛一筛所剩无几,最鲜明的莫过于它们给的那一大碗蜂蜜,尝过甜头忘不掉。苦头也是。你父亲被蜇过许多次,蜇不怕,可能吃过够多的苦了吧。人生是从苦里熬出来的。你也要学着多吃点苦,这样才不怕被蜇,被虫蜇,被人蜇,虽然你已经快吃不下了,食量有限,胃很撑,心很累。你想起那些以前被你豢养过的小虫,装在空塑胶罐子内,让一只大手随意玩来弄去;怎么也想不到,如今你也过上这样的生活了。命运的手,把你从一个罐子放到另一个罐子,现在在第十二个罐子里,里面相当潮湿,让人飘浮不定。
每天早上醒来,你都希望自己也发出“嗡嗡”声,的确有,但不是从翅膀发出来,而是从脑袋里,令人昏昏沉沉的,指责声,别人的指责,自己的指责。现实太压迫,让人快变形,挺不直腰杆,想一直躺着,躺在卡夫卡的床底下,或者干脆躺进地底,像蝉蛹那样躺着,而且绝不出土。你始终无法适应这个世界,人际方面的,他人的要求,还有复杂的生存规则,老想着要逃到另一个世界,没有人类干涉的世界,比较适合你生存,但在那样的世界里,你大概不会也不想再当人类。如果可以自己选,最好能当一只鸟,你一直都这么想。你好渴望飞行,真的飞或在小说里面飞,但你的思绪陷入低潮,如同被折断了翅膀,反复地看魔女琪琪失去魔法后又重新飞起来的片段,好像这样就可以再振作起来,可惜没有,你觉得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,看能不能长出新的翅膀。
温室里开始新的作业,在这之前得把旧的处理好,包含许多斜纹夜蛾的成、幼虫,那是从上一季带下来的,不断不断地冒出来,几百条几百条这样地冒。已经休耕一两个月了,它们还是有办法冒出来给你看,令你苦恼,又感到惊叹,对生生不息那股力量的惊叹。但你没时间惊叹了,只能抓紧时间赶在更多虫破蛹羽化前除掉它们,否则就等着它们来除掉你。夏季大太阳底下的温室简直是地狱,你们总是避开中午前后最疯狂的时辰,那种酷热是真的会让人变成疯子,因而幼虫喜欢窝到地狱边缘的阴凉处,有的已经钻入土里等待成蛹。你们全家拿细棍子一只一只抠出来,手脚并用地或掐或踩,非常习以为常的动作了。人们也时常这样对彼此或掐或踩,为了生存和各种理由。有许多已经羽化出来,有翅膀的会更难解决,它不会好好待在原地,你们动作得快狠准才行,否则它会让你们跳起来,跟着跑,像在练习现代舞一样,但就是无法随它一起飞。
再怎么会飞,终究还是得落下来,飞多久都一样,飞再高都一样。每天早上,当你晾晒衣物时,时常发现新的飞行物体降落在阳台上,恶名昭彰的黄褐色,飞窜在各个新闻频道里,入侵的外来物种,荔枝椿象,他们说。在你家阳台上的大多是死体,偶尔有活的,活体受威胁会喷出毒液,其危害更胜于隐翅虫。你吃过隐翅虫的亏,指头烂了一小块,过了好久好久那痕迹才淡去,你因而对荔枝椿象更加防备。一日你看见一只仰躺在阳台拼命挣扎,毫不心软地拿块石板压住,把它赶到另一个世界去。你甚至发现晒在外头的衣服上被产下淡绿色的卵,确实如新闻所言的十四颗,不多不少,立马铲除掉,往后晒衣亦特别留心。荔枝椿象不仅爱荔枝,也爱龙眼。你住的村落有不少龙眼树,自家后院就有两株,荔枝椿象这般猖獗,不免忧心今年能否安然结果,七夕祭桌上恐怕要少了这一味?上网一滑立刻有人打你脸,说今年是小年,龙眼产量本就较少,与虫害无关。你不服气,等着看明年的年会有多大。
生活中不时有各种信息传来,例如某人的消息,像花蝴蝶一样让你惊喜,也有些像臭虫那般扑面而来,教你惊慌失措。天王星走到四宫,引发内部剧烈震动;很多东西都开始变了,那些属于你的或你所归属的,现在像过期的食物逐渐变质,散发出让人不自在的味道。你觉得你的家快没有了,不是形体上的没有,而是疏离与陌生化的那种没有;你必须像那些蜜蜂一样,再另外为自己找一个新的家。你回想你从前住过的那些地方,山上学校的宿舍、河边学校附近的分租雅房、营区里的大通铺、写书时暂居的贫民窟似的龙蛇杂处的怪屋子,还有你小时候的旧家,你特别怀念那段最早的时光,尽管那是一间每当落大雨,白蚁就会从窗隙门缝钻入室内的矮房子。你看,以前你不也曾像白蚁那般迁徙,经历过许多变动,从一个罐子换到另一个罐子,只是这样而已。你确实会担忧另一个罐子里有什么,但你不得不认真思考另一种罐子的生活会不会比较好,开始计划并打算不要带走太多东西,可能就只是简单的家当,例如写作用的计算机和几本最喜爱的书,也想带走家里那三只放养在院子里的猫,让它们随你一同住到室内,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,这样的罐子才值得打开,不是吗?你家门外时常有蛾、蝗虫和壁虎的尸体,全是猫的战利品,不管你再怎么喂食,它们还是要打猎,当零食或只是想玩,出于纯粹的野性。但你不想让它们再过这样的生活了,就像你不想让自己再过这样的生活了一样,你想让它们到屋里帮你除虫,你想让它们成为你真正的家人。
三王星都跟变异有关,有些人事与状态会变得扭曲,美好的也会歪斜掉,于是你不敢想得太美好了,幸好你会慢慢适应这一切,最后就不再觉得奇怪,变异成了寻常。你过去曾对卡夫卡笔下的荒诞心生怀疑,一直到你的生命(与生活)也变形了,才真正悟彻这世上没有什么荒诞是不可能的。比如你发现你所做的努力竟然全是徒劳,别人轻易就能摸走你的所有,用各种奇怪的方式,还说你的不是你的。又比如你从便利商店领回包裹,家人就像先知一样吐出奇异的话语,非常荒谬,仿佛你活在一出戏里。是谁在编写剧本?是人还是上帝?“这是成长的代价,”某人对你说,“过去单纯的世界已经结束了。”你完全没办法选择,如同你不能选择当一个人还是当一只虫。你根本不想活得那么复杂,但复杂的世界已经淹没了你,心的最深处浮起一颗一颗气泡,在脑袋里爆开同样的声音,对自己质疑:“写作明明是为了让自己更自由,怎么反而把自己搞得更不自由了?”有人抓住你的右手。有人抓住你的左脚。有人想要知道更多。但你什么都不想了,你只想像蝉蛹那样躺在地底。
下雨的日子总是特别适合躺着,但你知道你不能再躺下去了,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躺,现在必须挺直腰杆,站起身来。你还有好多事情想做,例如来一趟旅行,去以前待过的地方看看,也许可以重新拾起一些好心情,减缓一堆行星在水象宫位的不安与压力。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意义,你也有你自己的意义要去追寻。去追寻发光的物事。你的趋光性会带领你。你真的好想看看萤火虫,你的村落已经完全看不到了,但你确实见过,许多年前,在你爷爷躺了二十年的那块田里。彼时家里仍种植向日葵,农田旁边那条尚未被污染破坏的水沟内,栖息了不少萤火虫,每到傍晚时分,那些星系便显现出来。你将来就想住进那样的星系之中,投身于有许多荧光飞舞的山林里,回归到你最向往的单纯生活,只有你和你的猫家人一起,不过你明白那是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故事了。
本文发表于《萌芽》年12月刊。萌芽